悠游数字云端,近日遇见湘西茶歌新作两阕《给我一杯故乡的茶》《茶香深处是故乡》,这两支歌由湘西州副州长向清平策划,分别由刘世树、刘建作词,张君林、张茂瑞作曲;MV所演绎的视听奇观,前者深沉迂回、先声夺人、入境走心;后者清丽隽秀、玲珑奇巧、水墨流光,上线几天就点击过万,大有“破圈”之势,不少友朋直呼“长在我的审美点上”。茶歌循环良久,札记于下,以聊表感佩钦羡之意。
首先,选取的茶园咏叹是湘西大地的符号表征。
茶者,南方之嘉木也。与采茶、制茶、泡茶有关的茶事,是农耕时代沿袭至今的劳作惯习或生活情态。从构字法上而言,“茶”字是“人在草木之间”,可以理解为,人跟随草木之性,将自己还原到自然之中。某种程度而言,茶和麻辣小龙虾一样,是最典型最便捷的社交媒介物。如,小镇茶馆里充斥市井民风之趣,相邀“吃茶去”或“喝几杯”,表明”我们是一伙的“惺惺相惜——选择什么样的方式,就会遇见什么样的人。如果说, “琴棋书画诗酒花”是雅意洋洋的艺术人生,那“柴米油盐酱醋茶”就是门槛极低的俗世乐趣。茶汤有清冽、性寒、静心、败火的基本功能,凝一点早春的魂魄,看茶片在杯底舒展轻扬,是对劳作者躬耕陇亩的日常奖励,亦是“享清福”的民间智慧。茶歌,是中华茶文化的重要内容,尤以南方为甚,历来有文人/农人创作的分殊。民间的采茶歌、请茶歌、敬茶歌有明显的文化展演特质,杂糅着传统文化与地方习俗,或由诗为歌、或由谣而歌,采茶调多见诸于各省方志之中,唱诵着春明景和、家园风物与茶姑欢乐的劳动场景。
对于乡土风情的描摹及家园眷恋的刻写,是边陲乡村文艺题材的重要一脉。湘西历来出好茶,古丈毛尖、保靖黄金茶等,长养在日月沐浴之下、山泉滋润之中,充盈着春天氤氲的自然之气。这两首茶歌将“湘西、自然、茶园、故乡、怀旧”等几个要素做了情感对接,对陌上茶歌进行了艺术化的提升处理。二位词人一是湘西人,一是外地人,他们对于湘西大地的艺术表达存在着“我塑/他塑”的符号差异,但在对世界的观察力、对生活的感受力以及对语词的驾驭力上,二人各有高妙,对湘西文化的核心特质有精当的把握,其符号生产与人们对边地湘西的文化想象是契合的:两首MV中,茶园沉浸在群山之间,采茶的姑娘们身着盛装,穿行于菁菁茶园,趁着雾气去掐芽尖;歌词有叙事、有氛围、有回忆、有怀想、有深情、有忧郁,涌上眼前的是场景,婉曲背后是人生,可谓一唱三叹、一眼万年、物我同一,为观众带来一种敞开的想象力与代入感。
其次,乡土的自然灵韵与乡愁画轴的回望凝神。
从乡村走向城市,是一个从“熟人社会”走向“陌生人社会”的持续过程,乡土的家园秩序面临剧变,传统中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,人们成为“原乡”地理和文化身份上的双重移民。在这个被称之为“后情感社会”的现代社会里,并非情感不存在了,而是积极、正向的情感正在消解,人际关系变得设防、脆弱与心肠冷硬。正是有“困在系统里”、却又“躺平不得”的现世苦役,才有对美善之物的频频回眸,这是乡土美学、怀旧美学的当代价值。人生是一次单程旅程,若只为目的而忘了沿途风景,人生,其实才真的是苦役。正如余光中说:“有蔷薇才能看到苍蝇搓脚、蜘蛛吐丝,才能听到暮色潜动、春草萌芽”。当茶歌里吟唱“一片片飘飘的叶,一缕缕淡淡的香……一程程回家的路,一道道乡愁的伤”,茶也就成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最好中介,这种“植物性审美”体现出一种生态文明的视角。试想,在观众眼中出现这样的情景:早春时分,田垄芽青梨白,茶园言笑晏晏,无人机盘旋下的湘西大地是原乡的缩影。关乎乡土家园、自然灵韵的视频,展开了一幅无尽的乡愁画轴,在观众心中铺就出一条“离乡—远乡—望乡-回乡”的闭环路径,只不过此处是“精神回乡”,身体的疏离与心灵的回归在品鉴中达成了一种暂时的平衡,重新获得对乡土异质性审美的神性之感。正如世树先生感言,每个游子心中都有一片故园,一杯清茶,那些乡音、乡恋、乡情“飘逸在岁月的酸甜苦辣之中,凝结成乡愁,挂在唇边,爬上鬓角,绽向眉头,藏在心间。”
文化乡愁是文艺场域内的一种共识性情感,其形态具有“复数”的多面与多变,如何从日渐消散的、漂移的、个体化的日常经验中导向视听认同,以一种“压痕记忆”的方式去“文化寻根”,文学、诗歌、纪录片、歌曲等都以种种方式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自己的来路,记住文化的“根”与“魂”。长期以来,乡土有其现实主义的贫穷残酷一面,也有其浪漫主义的人情质朴一面,文化上的乡土作为一种自然的和道德的生活方式,这一温馨和谐的“想象共同体”与现代大都市的分化感形成对照,这才有了“城市套路深,我要回农村”等段子的盛行。两首MV以“美”的生产让人“眼眶一热、心头一暖”,将乡愁从一种意向概念超拔为具有形象性、人文性、时空性、共感性的意义建构,以“审美现代性”来纾解都市“打工人”的现代性焦虑,其表现形式可圈可点。当然还有多种可能,如尝试将民歌与通俗歌曲相结合。人们总说“民族的就是世界的”,这句话有其道理也有其悖论:艺术作品的族性表达固然会因其不可复制性、“自我奇观化”而成就人类学上的独特意义,成为一大营销卖点;但随着现代性的推进和民族融合的不断加剧,这一族性表达如果过分纯洁、狭窄或者向内转,“我者”(us)与“他者”(others)之间容易形成区隔、竖起壁垒,二者的分立与圈层茧房会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沟通障碍,形成传播的文化折扣。正是在此意义上,《给我一杯故乡的茶》试图突围民歌的阈限,以“土、雨、茶、童年、老树”等符号倾诉思乡病这一“最缠绵的孤独”,说明共通的日常经验往往更容易共情、移情与出圈。
再次,异乡者羁旅记忆与时光诗学的在地唤醒。
人们常说,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。旅行,便是从自己活腻了的地方到别人活腻了的地方去兜兜转转,“沙”与“海”总对彼此的别样生活充满想象。两阕茶歌聚焦于“山”,虽是以“茶”为媒怀想故乡,但它有一条暗线的逻辑:从幼年之我“山那边有没有住着神仙”的想象、到童年之我“走不出山路”的焦虑、到青年之我“要闯出大山”的果决、再到中年之我“回不去大山”的落寞、最终是老年之我“落根于大山”的羁旅记忆,这种心路历程,是推己及人、从“我”不断走向“你”的共通感,以个体记忆导向一代社会记忆、一方生态记忆的镌刻。歌里唱到“给我一把岁月的壶,那梨花桌上沧桑的壶,让我泡开清明的茶,翻开你曾读过的书”,这就有了明显的时间意识上的哲思。两首歌都用了大量的慢镜头,以慢速的群山景观、慢生活的视频基调来反衬现代性语境下“人”的生存境遇。当今世界,不断加速的时间体验逐渐演变成一种速度美学、速度政治,“竞速”加剧了人们的异化感,人被其反噬,包括媒介、视觉、消费等在内的“加速逻辑”对现代日常生活进行了深度殖民,全民焦虑时代的来临源于一个重要因素:速度暴力所带来的代价。对此,现代人表现出一种吊诡的自我矛盾:竞速与怀旧。在这个意义上,两首茶歌是一种“慢速美学”或“慢速现代性”的隐喻文本,它们并不指望以减速来定义美,而是努力唤起当下、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诗意连结,为大地异乡者找寻瞬间的救赎感,从而想象一种诗意的栖居方式。
行笔至此,遂想起作为世界三大饮品的茶、酒与咖啡,它们内蕴着东西方差异极大的文化与价值观,其中,酒是最为浓烈陡峭的,而茶与咖啡分立着从前慢、今时快的人生样态,三种饮品都令肉身凡胎的你我上瘾。茶饮不只是亚洲独有,英式茶里的名字,如葡萄乌龙、玫瑰白茶、阿萨姆红茶等,听上去透着人工的果香,喝完就完了。中国茶与西洋茶最大的不同,是一遍遍加水之后,依然有隽永沁心的回甘;在唐朝茶圣陆羽那里,是“精行俭德”的低欲望和高洁心;在邻国扶桑,是“和敬清寂”虚室生白的侘寂风,二者同宗同源,茶文化里的自我始终是在克减、隐逸的。植物叶片里总藏着氢、钠、氧等元素,茶叶里更藏着自然界最强有力的抗氧化元素,这些茶多酚也抵抗着岁月侵蚀,提醒人们“金刚怒目,不如菩萨低眉”。茶道是一种世俗化仪式,平生不平事,尽向毛孔散,喝茶,喝的就是心境和意趣,人在年岁稍长时,更能体悟到茶的好处。湘西的茶事,对于散落在天涯的湘西人而言,不是“田园将芜胡不归”的凋敝破碎感,而是美丽乡村语境下精神家园的符号所指与安稳所在。一条张吉怀高铁接通山外的世界,湘西人们勤勇诚朴,努力建设家园,湘西大地正勃发出体魄康泰的自然力和精神慰藉的审美力,它的符号意义将会迎来更高光的文艺书写。
荷尔德林说,“在踌躇的时域里,存在一些持久的东西。”我想,在时光的诗学中,在烟火三十六味里,人总不可推却这沉重的肉身,总难免对一些小物什上瘾:或大碗酒、或杯中饮、或盅里茶;人们啜苦咽甘,高谈娱心;彼此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。仪态灼灼之时,旧事历历浮起,正如曹丕《与吴质书》所忆:“白日既匿,继以朗月,同乘并载,以游后园。舆轮徐动,宾从无声……今果分别,各在一方。”故园是一记难以忘怀的味道,一杯清茶对脾胃的妥帖,是岁月积淀后的生命哲学;对于大地上的异乡者,茶,更是四下无人之时,白月光笼罩之下,辽远故乡的街巷里,三两好友、几杯清茗围炉而坐的心头之好。(文/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、硕士生导师 陈文敏)
来源:红网
作者:陈文敏
编辑:李艳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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